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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适为马之骕证婚
 
 

作者:范 泓

  
   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,即在《自由中国》停刊之前,马之骕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。虽然他也在雷震手下做事,却不能与殷海光、夏道平、聂华苓、傅正这些《自由中国》社的中坚人物相提并论。马之骕当时只是经理部的经理,负责刊物的印刷与发行工作。在聂华苓女士的记忆中,那时他“对政治、时事没有兴趣……很想结婚,背着照相机到处追女孩子;照片照了一大叠,女孩子还没有追上一个……我们为他干着急:老马要当王老五了!”〔1〕1958年下半年,马之骕终于决定要与沙昌佩小姐结婚了。有一天,他与同事金承艺贸然跑到南港中央研究院胡适的办公室,恭请先生做证婚人。这时胡适从美返台出任“中央研究院院长”不久,况且又正值筹办他的六十八岁生日之际,对患有心脏病的胡适来说,多少有点勉为其难。马之骕与金承艺在前往南港时,未敢事先告诉雷震。他们深知雷公认真而又率直的性格,如若他知道了“不但不给帮忙,而且会挡驾……”谁都知道,胡适先生太忙了。金承艺是一个机灵的人,又有北大出身这一背景,马之骕之所以拖着他去见胡适,就是担心胡先生不愿出面为自己做证婚人。果然,胡适听了十分为难。据马之骕回忆,当时先生“打了个‘盹儿’说:‘证婚?这……我回来之后,还没有做过这样事,我给你们证婚倒没有关系,不过就是怕此例一开,以后朋友们都来找我证婚,那就麻烦了……’”马之骕不甘善罢,连忙说宁可结婚时不登报,也还是要请先生出面的。胡适沉默不语。这时,金承艺突然对胡适说:“之骕本来决定今年春天结婚的,后来听说您要回来当院长,所以才把婚期延到现在了,就是等着请您证婚的呀……”这句话不禁让胡适颇感惊讶,他想了之后,总算答应了马之骕的这一请求。出胡适办公室,马之骕与金承艺还分别向胡适的两个秘书胡颂平、王志维打过招呼,两个年轻人当时很得意,“互相投以会心的微笑”。马之骕对金承艺说:“我曾准备了很多认为可以说服胡先生的理由,结果都没有排上用场,还是你行!”金承艺一语道破:“主要还是胡先生认为这件事是应该做的,或者他认为推也推不掉的,干脆答应算了。”

    第二天,马之骕去请雷震先生出面当主婚人。

    当雷震听说马之骕已请定胡适做证婚人时,不敢相信,惊诧地追问:“你说请谁证婚?”“胡先生。”“他哪里有时间做这种事情!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呢?”马之骕只好如实相告:“……本来是想请您帮我去请的,又想到这样小事,恐怕您在胡先生面前难以启齿,所以我就冒冒失失地去了。我怕胡先生不答应,还叫金承艺陪我去帮腔儿。没想到胡先生很高兴,一口答应了。现在主婚人非请您不可,要陪胡先生嘛!”马之骕的一厢情愿,颇让雷震左右为难。虽然当时脸色不好看,但老板为其伙计主婚也不算过分,况且胡适也答应了此事,此时他不出面也不行了。1958年12月20日,就在胡适六十八岁生日的第三天,马之骕与沙昌佩小姐的婚礼在台北“三军军官俱乐部”举行。依照程序,胡适不仅要为两位新人宣读结婚证书,还要作“证婚人致辞”。胡适笑着说:“……我已很久没有给人证婚了!因为从一九四九年起,这么多年都住在美国,按照美国的习俗,证婚人要具备特定身份的,譬如具有神父、牧师、法官等身份的人,才有资格给人证婚。我在美国这么多年没有给人证婚,主要是因为不够资格。我这次回来是第一次给人证婚,而且是为‘自由中国社’同仁马之骕先生证婚,我觉得非常高兴……”〔2〕胡适还赠送了自己的亲笔题词:“花好,月圆,人寿。”席间,胡适讲了不少幽默的话。据马之骕的好友刘孚坤回忆:“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胡先生说希望新郎尽快参加‘PTT俱乐部’作会员,于是大家鼓掌大笑。而且在这以后的那段时期,我们这些单身汉,碰到结婚的朋友就开玩笑,问他‘你有没有参加PTT俱乐部呀’!”若干年后,在一次旧友聚会上,已是台湾北大校友会秘书长的刘孚坤教授见到沙昌佩女士时,又旧话重提,可见当时人们对胡适先生的“幽默”记忆犹新。不过,就在马之骕举行婚礼皆大欢喜的同时,台湾警备总司令部却派出情治人员化装后潜入会场,暗中监视这场婚礼。这是几天后金承艺告诉马之骕的。当天“三军军官俱乐部”的老板特意找到金承艺,问:“你那个在我们俱乐部结婚的朋友是什么来头呀?可不得了,婚礼开始时,一下子来了六个特务,四男两女,叫我拿六套制服给他们穿,尤其是女服务员的制服,根本就不富裕,后来硬是把两位小姐的制服换下来,给她们穿。其中一个男的警告我说:‘不得走漏消息!’‘上桌’周围的服务员都是特务呀。……这些话千万不要告诉您的朋友,否则传出去让他们知道了,一定会找我算账的!”金承艺闻之惴惴不安,但他还是镇定自若地安慰这个老板说:“不要紧,因为证婚人是胡院长,可能是治安机关派人来保护他的。”事后,马之骕不敢将此事告诉自己的新婚太太,以免增加她内心的恐惧;更不敢向雷先生汇报,惟恐他的火爆脾气一发而不可收拾,“后果堪虞”。

    台湾当局之所以监视马之骕的婚礼,乃事出有因。

    当时,《自由中国》半月刊与国民党当局的关系已从“紧张期”步入“破裂期”(台湾学者薛化元语),尤其是1957年下半年“祝寿专号”引起轰动之后,当局的反应除在《中央日报》拒登《自由中国》出刊广告外,还发动党、团、军的刊物对《自由中国》进行大肆围剿,并在军中散发《向毒素思想“总攻击”》的小册子,称“最近有个刊物不断散发毒素思想……党为了消灭这股思想的流毒,曾严正指示各级组织要正视‘思想的敌人’”。文中甚至认为“毒素思想的渊源”就是五四运动提倡的“科学与民主”〔3〕。有一天,当马之骕与一位自称是“懂得政治”的朋友谈及《自由中国》时,这位朋友说:“他们(官方)把你们(《自由中国》)已经看成了‘问题人物’和‘问题团体’了,你们的意见再好,也会被认为是‘别有用心’的……”〔4〕马之骕闻之觉得不无道理,说:“假如他们把‘马之骕结婚’看成是‘问题团体的活动’,于是派人去监视,并查看有哪些‘问题人物’参加‘马之骕的婚礼’,如用这种逻辑推理,就容易找到答案了。”尽管如此,就在《自由中国》的言论引起执政当局的诸多不快,“使得双方的关系破裂以后,雷震及《自由中国》在现实运作上虽然面对更多的困难,但是,面对政治压力与言论无力改变现实的无奈,他们选择了更多实际政治的参与,以求改变现状。而他们与执政者在现实政治上的冲突,也造成正式对抗的局面”〔5〕。所谓“更多实际政治的参与”,是指雷震本人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“中国政治如欲使其走上民主政治的道路,必须有一个有力的反对党”〔6〕才行。因此到了1960年5月16日,在《自由中国》第二十二卷十期上,雷震发表《我们为什么迫切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反对党》一文,呼吁在台湾坚信民主政治的人,尽快出来组织一个强有力的反对党,为下届选举做准备。同年5月18日,在“在野党及无党无派人士本届选举检讨会”上,与会者在猛烈抨击国民党舞弊枉法的一片谴责声中,其争论的重点遂由检讨选举转到了主张组织新党这一议题上。虽然雷震自承“这次会议,我非主动者,但是赞成人,我们不参加,他们也要自动出来组织,因选举舞弊太甚,而南韩事件〔7〕又鼓励了他们,我们参加之后,还可以防止恶化”〔8〕,但从运动一开始,雷震就成了新党运动中重要的核心人物,《自由中国》半月刊也成了这一运动的舆论重镇。但在反对党预定成立的前几天,即1960年9月4日,雷震、傅正、马之骕、刘子英等人被当局以“涉嫌叛乱、知匪不报”之罪嫌而逮捕,台湾岛内一片哗然。这就是当年震惊海内外的“雷震案”。马之骕被捕时,结婚不到两年时间。他对政治素无兴趣,也从来没写过任何文章,他的被捕实际上另有深意,用聂华苓的话说,他与刘子英都是当局用来“陷害雷震的工具”,是事先设计好的政治剧本中的一部分。当时情治部门预设的“突破口”并不在政治背景颇有点复杂的“刘子英”身上,恰恰在这个不谙政治的“马之骕”。不料年轻的马之骕竟顶住巨大压力,始终没有“开口咬雷震”,刘子英却意外“利诱成招”,成了该案中最为不幸的一个人物。

    马之骕初以“预备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”罪名,被判有期徒刑五年,复判时因其证据不足,才改判交付感化三年,成了他一生中最难以释怀的大事件。雷震却被他的老上司、老朋友蒋介石投入大牢达十年之久。作为当年“雷震案”涉案人之一,马之骕是此案中至今惟一健在的人。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,他出任台湾东华书局总编辑,先后有《中国的婚俗》、《新闻界三老兵》、《雷震与蒋介石》等著作问世。1988年,马之骕与沙昌佩结婚三十周年之际,在台湾《传记文学》上撰文以记述胡适先生为其证婚的这段往事。在文章末了,马之骕引用了当年一位未能参加婚礼的朋友对他说的话:“……第一,大家仰慕胡适,因为他倡议中国自由民主已成为‘象征’;第二,羡慕你能在《自由中国》做经理,因为当时《自由中国》在人们的心目中,它是‘象征’一个实现自由民主的新希望;第三,您结婚,胡适为证婚人,雷震为主婚人,这是民国历史上人与事的巧合……”胡适一生为不少朋友当过主婚人或证婚人,前者如徐志摩,后者如千家驹。他能为《自由中国》社一名普通职员证婚,在《自由中国》的青史上留下了另一段佳话。值得庆幸的是,胡适这个证婚人没有“败笔”,马之骕在“雷震案”中所表现出的铁骨侠义,有着中国知识分子理想中应有的精神气质,这多少可以宽慰胡适在面对这起自1949年以来台湾最大的政治冤案时那种“大失望”的复杂心情。念兹在兹,人生有时虽不可逆料,马之骕却此生足矣!

注释:

    〔1〕聂华苓:《忆雷震》,《最美丽的颜色——聂华苓自传》,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,第95页。

    〔2〕〔4〕台湾《传记文学》第5卷第36期,第67~68页。

    〔3〕〔6〕雷震:《雷震全集》第39册,台湾桂冠图书出版公司1989年版,第69、141页。

    〔5〕薛化元:《自由中国与民主宪政》,台湾稻乡出版社1996年版,第155页。

    〔7〕1960年3月15日,韩国主要城市不断发生反政府示威游行。4月26日,韩国发生了政变,统治十二年久的独裁者李承晚下台。

    〔8〕《雷震全集》第40册,台湾桂冠图书出版公司1989年版,第311页。

 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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